作为人类，我们都非常喜欢自欺，我们喜欢被夸赞，喜欢听那些动听的话，喜欢被当作重要人物来对待。我们生活在人类有史以来物质商品最丰富的年代。从出生到现在，我们从未经历过战争和饥荒，我们所遭受过的最严重虐待不过是被罚半天不能吃饭遭遇过的最惊险的事情莫过于在楼下草丛差点踩到一条蛇。所以我们其实都属于被严重惯坏了的人。作为被严重惯坏了的人，我们其实都非常脆弱，我们受不了一点苦，虽然我们装的好像很强大，但其实我们非常脆弱一碰就碎，我们都听不得任何批评，一句不中听的话就足以让我们好多天都耿耿于怀，甚至可以毁掉我们多年的关系。人类的特性就是如此，我们都不喜欢被指责，不喜欢听真话。这是我们恒古未变的习气，这种习气是如此的坚固，以至于那些修行多年的人也未能摆脱它的控制。很多初学者幻想只要成为修行者开始修行一切就都会自动变好，习气和无明就会自动消失，但这只是不懂修行的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除非你真正懂得什么是修行且真正付诸实施、真正能和老师合作去撼动你无始劫来的习气且持之以恒，否则即便修行多年你大概率也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你还会是原来的那个你，还会是以前的那个你。一点儿也不会变。
很多人修行多年，但他们身上的习气观念却完好无损的活了下来，丝毫未受影响，这实在很讽刺。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被关注、喜欢被夸赞、喜欢被特殊对待；还是和从前一样听不得半句真话，不能被违拗，更加不能被质疑。他们身上的凡夫毛病一点也没有减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大多数人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搞明白什么才是修行。没搞明白修行要达到什么目的，要起到什么作用，要改变什么东西。所以虽然他们自认是在修行，但其实他们的那种早被“自我”渗透的千疮百孔假模假式的“修行”对习气完全没有作用，很多人以为念念仪轨读读经有个上师得到过灌顶和窍诀就是在修行，只要一直做下去就能冲破他们坚如磐石的习气，就能战胜他们无比狡猾的“自我”，就能让魔王吹胡子瞪眼摔东西，这实属痴心妄想。就我所见，大多数修行人的观念其实和修行之前并无二致，区别只在于多了个“自己正在修行”的自我催眠认知和储备了很多被卸了枪的佛法知识。
根据佛法，无明众生的所有行为都是在直接间接地满足“自我”。不管他们做什么，也不管他们表现的多么无私，其实最终都是在满足“自我”。这里面“所有行为”当然也包括了修行。除了极少数真正明白什么是修行的人，他们的修行能够真正对“自我”习气造成有效损伤。大多数修行人所做的一切貌似修行的行为其实都是在直接间接地满足“自我”。他们虽然名义上是在修行，但是“自我”的需求并不因此而减少，修行不但没有削弱他们的“自我”，反而让他们的“自我”找到了新的食物、新的满足点、和新的多巴胺分泌器。过去他们会用世俗的车子房子男欢女爱和钞票来满足自己，现在他们当然还是会用这些来满足自己，但是在这些之外，他们还加上了用修行来满足自己。以前他们会炫手表游艇香车美女，现在他们会炫自己懂的道理，会炫自己得到的各种灌顶和完成的咒数，会炫自己是某个伟大老师的弟子，会炫自己的传承出了多少虹身成就者。如果你认为佛法世界所提供的心灵上的满足感低于物质世界，那说明你完全不了解自我。人类的“自我”经过亿万年的进化，有能力把一切消灭“自我”抑制“自我”的理论转为维护“自我”，佛法是首当其冲。即便是号称直击无明根本的九层之巅大圆满也不可避免被“自我”收入麾下用以悦己。那可是九层之巅，足以让你俯视所有的众生。站在九层之巅的那种心理满足早已超越了成为马斯克或是川普的心理满足感。
有些研究者认为，在未来几十年，悦己治愈经济将会大行其道。作为修行者，我其实对这方面一点也不陌生。在佛法里我们通常会把它称为满足“自我”。现在它已然成为除了水食物空气之外人类的另一大需求。提供精神上的“自我”满足，这种生意和皮肉生意一样古老而悠久。区别在于一个满足精神一个满足肉体。从古至今，每个时代都有很多人从事这种满足大众“自我”的职业。当这种生意以修行的方式出现就迅速成长为娱乐大众让他们获得短暂解脱幻觉的新兴行业。以前宗萨任波且称他们为精神上的娱乐人员。和真正修行的区别在于，后者虽然以佛法的面目出现但是对“自我”完全无伤。佛法的修行旨在削弱“自我”，进而证悟无我。而后者则完全相反，虽然它以修行的面目出现，但它不会瓦解你的“自我”，它会满足你的“自我”、强壮你的“自我”，然后会让你的“自我”更加不受控更加疯狂，从而带你走向深渊。近几十年，这种满足“自我”的服务以佛法的面目大量出现，让很多人堕入其中，无法自拔。
魔王波旬很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这种需求。早在十字军东征之前、早在克利奥帕特拉七世登上王位之前、甚至早在佛陀诞生之前，他就发现了我们的这种需求，发现了这里面存在着巨大的可操作空间，发现了无数可以被他利用的漏洞。他发现了毁灭佛法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佛法来毁灭佛法。所以，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一直在致力于把你听到的每一句佛语圣贤语都变成魔语。他能成功是因为人类的语言是非常模糊的东西，不同地区不同福德不同文化的人类对语言的理解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一切都给魔王留下了可操作空间。让他可以扭曲那些来自上师和佛陀的话，让它变得面目全非。而我们的骄傲、我们的虚荣、我们的自尊和怯懦，也都在为魔王的行动添柴加火。因为骄傲和自尊，我们不想开口问任何人，不想麻烦任何人，我们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我们想让别人认为我们好相处，所以我们没听明白也不会去问。（当然，很多人可能根本就无人可问。）语言的模糊性和我们人性上的弱点给魔王提供了巨大的操作空间。让他可以在你脑中肆意篡改佛陀善知识的话。让你理解的意思和它真正的意思相差万里。当一个正见从手机屏幕通过你的眼睛抵达你的心的时候，它就已经变成了一个邪见。这是每天都发生在很多人身上的事。但是大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我们都习惯于躲在自己的保护壳里，习惯于以虚伪示人，习惯于当全知者而不是提问者，你会因此失去很多交流的机会，也让你一辈子都没机会知道自己的理解全都是错的。而且时间过的越久，你就越无法放下自己的尊严和面子，越无法接受自己的理解是错的，因为那意味着对自己的全盘否定。你的“自我”阉割了佛法，切掉了佛法里那些会硌牙的地方，剔除了佛法的鱼刺，留下的就是貌似佛法但却完全无伤“自我”的东西（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悦己）。而“自我”所做的这一切已经和你深深地绑定，已经和你的修行和你日常的言行深深绑定，否定它即是否定你自己，所以，哪怕它是错的你也会拼命维护这种错误。
我每天都能在朋友圈里看到很多人发的东西。那些东西看上去很像是佛法，仔细看却不是，之所以不是是因为它们被去了势，被摘除了獠牙，被收缴了兵器。或者说它们本来是佛法，但是到了他们那里就不是了。这些东西有很多来自佛陀、古代的大师和各大任波且，但是很不幸，到了他们那里就变成了满足“自我”的东西。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当然是因为魔王一直在背后捣鬼。魔王非常非常厉害，他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喜欢什么，知道你不喜欢什么，知道你需要什么，知道你不需要什么。你不喜欢那些真话，不喜欢那些会刺伤你的话，不喜欢任何对“自我”有威胁的东西，所以，他会联合你的“自我”巧妙地过滤掉这样的话。人类的“自我”系统非常先进，它早就进化出了最强大的“自我”保护功能，它会把那些话肢解，会把它掐头去尾，然后再曲解，最后用它来喂养“自我”装饰“自我”，用它来提供自欺所需的一切养分。很多时候，他甚至只是略加修剪就足以颠覆这句话的意思。当一句佛陀的话上师的话被单独拿出来，剔除了前提和很多重要条件，剩下的部分就对“自我”毫无威胁了——它剩下的就只有悦己和麻醉自己的作用了。
只要你点开微信，就能看到很多这种满足“自我”的精神海洛因，通常这类精神海洛因都能捕获巨量的眼球，因为它们能满足你的“自我”，能让你分泌大量多巴胺，能让你超级爽。譬如我前几天看到的一篇：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有使命的人？不用问，你当然是有使命的人了。你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呢？你是天生贵胄，紫薇圣人。我相信那几十万读者都会从中得到巨大的精神愉悦，他们从这里汲取到了“自我”所需的营养，然后心满意足离去。双方都皆大欢喜。你可能不觉得阅读这样的文章对你会有什么伤害。你会这么想那是因为你对伤害的定义过于狭隘。如果你是修行人或准备修行，那么这种精神海洛因对你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因为它会摧毁你修行的全部基础。长期接触这种精神海洛因会让你变的无法接受真相，无法接受自己是普通人，无法接受任何对自己的否定，也无法承受任何压力。十几年前，我在藏地的寺庙见过这样的人，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为自己被被怠慢而生气，起因是因为他们想向上师求彻却的窍诀却被要求好好思维轮回过患，他们因此而愤愤不平，显然他们不认为这是他们这个级别的修行人应该思维的东西，他们平日里谈论的都是托嘎虹光身金钢链之类，最差也应该是大吉祥黑如嘎。其他老师都夸他们。所以他们把这件事视为对自己的羞辱——因为共同外前行那些东西他们十几年前就学过。他们就是被这类精神海洛因喂大的代表。像他们这样的人因为长期服用精神海洛因，已然丧失了正视自己的能力，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他们也因此失去了所有修行的可能。
我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在传说大圆满法可以即身成佛，可以成就虹光身，大家嘴里都在说不修成佛，都在说贪嗔即大乐。但是却没人告诉你即身成佛需要什么样的条件，需要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还有人告诉我得到金刚瑜伽母的法就可以肉身飞往净土，听上去好像不管是谁只要得到这个法就能飞往净土。没有人告诉你那些肉身飞往净土的修行者经历过什么，付出过什么，念过多少咒，修过多少法。更没人告诉你，决定你未来的不是大圆满灌顶，不是金刚瑜伽母，决定你未来的是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才是决定你未来的最最重要的因素。那时候很多人觉得只要自己得到某个高阶灌顶，某一天就能白日飞升。其实现在他们可能还是这么想。但是修行成功需要很多条件和因素，需要你和老师通力合作，需要你真正相信他，需要你能依教奉行，需要你经得住各种佛考魔考人考，需要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跑，需要你很诚实善良，需要你一心一意，需要你能一直这样，需要太多太多因素。法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所以不是你得到什么法就肯定能成佛解脱白日飞升。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因为人类天生就有喜欢偷懒的毛病，所以我们都喜欢这种看上去似乎很轻松的话，这些话让我们觉得自己不需要割舍什么，也不需要抛弃什么，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以前宗萨仁波切说：你应该等你的上师来找你。然后有人还真就傻傻的在等着上师从天而降。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等你的上师来找你，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来让上师找到自己。我认识的一个人，她每天都在等上师来找她。但是她的上师大概是下了地铁之后迷路了。大约十几年前，宗萨钦哲任波且在某大学演讲，快结束的时候，下面有个人问他对佛教徒有什么建议，他说：“不要做佛教徒。”底下一片欢呼雀跃。我知道他们听到的是什么，也知道他们听到的和宗萨任波且说的完全是两个意思。宗萨钦哲说的是不要做形式上的佛教徒而要做真正的佛教徒。但是这句话从他们的耳朵里到心里就被曲解然后就变成了支撑他们多年对佛教错误认知的重要论据：“看吧，一个佛教大师都叫我们不要做佛教徒，你们这些不懂佛教的假佛教徒还天天修法吃素放生。你们应该像我一样，只是学习佛法道理但是不皈依不拜师不介入任何宗教形式。这才是最高明的佛法。”我相信他们之后很多年都会沉浸在这样的认知里。沉浸在自己虽然从未修行过但是认知比很多佛教修行者证悟者还要高的幻觉里。他们会一直徜徉在这样的迷梦之中无法走出。
那天我无聊的时候在抖音上看了两眼现在流行的短剧，短剧的内容讲的是一个女的遇到一个男的，那个男的是个隐形富豪，但是他没告诉女人她是富豪，他非常那个爱那个女人，无论她怎么拒绝他怎么折腾他他也还是要爱她，拒绝都拒绝不了赶都赶不走。2024年的互联网上忽然出现很多这类短剧，这大概是悦己经济的前奏。我相信它能满足那些找不到男人的女人的一切幻想，让她们继续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之中。这种爽剧和刚才说的那些起到的是同样的作用，他们都会大量刺激我们的多巴胺分泌。让我们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觉得自己无比优秀，让我们更加不知道自己是谁，更加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更加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从而摧毁我们的修行和生活。
虽然这么说会让很多人不高兴，但我确实经常能从那些要天价彩礼的女人身上看到很多修行人的影子。他们非常相似，都是对自己完全没有一点正确的认知。这些年，我见过宣布自己即将和宗萨钦哲成婚的人，见过连一杯茶都没端过什么都不懂的人认为自己应该得到即身成佛窍诀教授，见过理直气壮索要法本的人，见过上师走到面前了还躺在床上不知道起身行礼的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奇葩“修行者”，他们都同属这种精神海洛因的受害者。
人类其实永远也听不懂自己认知以外的话。（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他看懂了我的文章，我就会很高兴，但是跟他们聊了几句我发现他们其实一点也没看懂，所以现在再听到这样的话我就只会微笑。）大多数人在某个年龄段形成了自己的认知观念之后就无法再接受新的观念。也就是说，他们之后所听到的一切都会被用来确认和固化自己已有的认知。假如一句话能被拿来确认自己的认知，它就会被我们记住并常常提起，用以巩固我执，以进一步确认我们对自己的认知。我们的“自我”系统就是这么运行的。它吸收的各种新知识都会被用来巩固“自我”，在强大的 “自我”裹挟下，佛法也无法避免这样的命运。当它被我们听到或读到的时候，它会被提取出有利自我的部分，或是被曲解的七零八碎用来装点“自我”。虽然我们可能听到的都是同一句话，但是因为福德不同业力不同智力不同，我们每个人所听到的话都被翻译成了不同的版本，只有极少数人听到了它真正的意思，可以用它来攻击“自我”系统。大部分人听到的都是最有利于“自我”和最无伤“自我”的版本。他们听到的解读会和“自我”温柔相处共枕同眠。这是人类“自我”的共性。“自我”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会把一切都吞噬转为己用。假如你不了解不知道对付它的攻略就绝对无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样的事情就会每天都在你身上上演。很多“修行者”一直在做也是他们最擅长的事就是把上师的话佛的话切割曲解之后拿来满足“自我”。但是他们大多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因为他们从不观察自己的身心正在发生什么，他们关心马斯克的新女友关心川普的残耳关心以哈战争关心瑜伽士穿什么衣服留多长头发戴什么耳环却唯独看不见自己身心正在发生的事，所以，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也就一点也不奇怪。
灵山居士写于2024年7月20日。修订于2024年7月23日。
本文于2024年7月22日首发于灵山居士微博及其他平台。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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