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王朔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他初到美国的见闻,他到了美国之后遇见了很多以前在北京就认识的人,他很奇怪这些人都到美国了,更奇怪的是他发现那些在北京都称得上坏人的人到了美国之后都变得非常守规矩。每个人都提醒他不要犯法——好像他在国内以犯法为生——因为在美国犯法不像是在中国,可以托人找关系。在美国,执法非常严格,想靠找关系解决问题的概率非常小。
与此相反的是,我们看到很多西方人来到中国之后,他们似乎变成另一个人,他们似乎找到了释放自己欲望的天堂。他们在自己国家里可能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很多事情他们绝对不会在他们自己国家做,但是他会在中国做。他们来到中国,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外国身份让他们具有超国民待遇,他们发现这里似乎很多地方都会对他这种老外面孔的人另眼相看,他们做了任何不好的事情也似乎更容易被谅解。很多姑娘似乎也觉得只要是西方人就是有钱人就是文明人。慢慢的,他们魔鬼的一面就开始被鼓动,他们开始试着做一些在自己国家绝对不会做的事。然后他们发现似乎没有太严重的后果,然后他们再做一点。之后再做一点。几年之后,他就会成为一个人渣了。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他们不是天生的圣人,也不是天生就守规矩,这些都只是各种影响力的结果。他们守规矩,是因为他们知道在自己国家不守规矩的后果。他们不想承受后果。而不是因为他们具有道德感。我从来不是个对西方文明仰视的人,事实上,正好相反。我一直都认为西方文明是处于婴儿阶段的文明。我从不认为西方人比中国人更聪明,或是更守规矩,人都是一样的——虽然从表面上看是如此——如果他们看上去比中国人更守规矩,更有契约精神,那只是因为他们待在一个严格执法的地方久了的自然反应而已。假如一个西方人在中国的社会环境里长大,他不会和周围的中国人有任何区别。每个人都是很容易被影响。我们会被环境影响,我们会被周围的人影响,我们会被大众的观点影响,我们甚至会被网络上流行观点影响。很少有人可以超越这些。很少有人可以和周围的人完全不一样。你可以变得很好,同时你也具有变成人渣的潜力——如果你从一个执法严格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总统都可以被审判的地方来到一个对外国人另眼相看宽容以待的地方而你又意志薄弱的话。假如我们从小就生活在美国那样严格执法的国度,或是生活在日本那样注重礼仪的地方,那么我们就会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我们不守规矩的一面就不太容易被激发出来。那么我们就不太可能在国外旅行的时候因不守规矩大声喧哗而被大众侧目。但请记住,这不表示我们这一面已经消失了——它只是没被激发出来而已。美国人,中国人,或是日本人,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完全没有区别。区别只在于他们在哪个地方呆的久,受到的影响大。如果有些人看上去更绅士,很大因素是因为他一直呆在绅士扎堆的地方。假如你把他扔到流氓堆里生活二十年,我相信他变成流氓的概率非常大。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很多德国人在战争中变成了魔鬼,如果他们没有参加那次战争,他们本来可能就是一个爱自己老婆女儿对邻居很友好的热心肠普通德国乡下人而已。在参战之前,那些来自德国乡村的男孩们,那些杀猪都不敢的人,可能不会想到自己几年之后会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战争让他们变成了那样的人。
如果你出生在一个大家都不太守规矩的地方,你就会变得很不守规矩。很多跨国公司在刚刚进入中国市场的时候,还是循规蹈矩的,但是他们很快发现,中国的消费者缺乏保护和权利意识,在美国有人会因为在麦当劳餐厅索要餐巾纸遭拒而成功索赔几百万美金——没有点餐的情况下。但是这样的事情几乎不会在中国发生。中国的消费者很容易被打发。没有人为他们撑腰。也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权利。忙于生活的他们也很少有人愿意耗费时间精力去维护自己的权益。也就是说,作为资本家,你可以放心大胆的作恶,不会有太大成本。假如你是美国的资本家,你会给中国人同等的待遇吗?同等的待遇要花钱,在巨大的诱惑面前,道德什么也不是。之前宜家在国外召回了很多有问题的柜子——那种柜子至少让6名幼儿死于非命——但是不包括中国地区。他们之所以召回是因为他们在欧美面临巨额诉讼,在之前的诉讼里,宜家至少赔付了5000万美金。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打算在某个欧美大网站买一些奶粉,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在国外网站购物的经验,所以他决定先去看看评论,之后他发现评论里面很多人在抱怨他们收到的奶粉离保质期最后期限非常近。三个月之后就会过期,但他们买了一打奶粉(只能买一打),所以他不太可能在三个月之内喝完这些奶粉。如果他去投诉,那些奶粉还没过期。如果他不投诉,那些奶粉很快就会过期。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专门针对中国消费者的。
三百多年前,美国立国的先驱们在费城花了116天的时间来制定美国的宪法,他们设想了各种可能性,他们试图堵住各种可能发生的腐败,他们试图以这部宪法约束人性的恶,堵住各种漏洞,他们希望约束美国政府的权力,约束那些可能发生的人性的恶。事实上,制度可以约束人性之恶,但无法杜绝,制度可以让他们害怕作恶的后果,会让恶行变得更隐秘,但无法完全杜绝。但好的制度可以抑制恶,好的制度让恶行不敢明目张胆大行其道,好的制度让恶行有很多顾忌,即便你要作恶也需要费尽心力且提心吊胆。好的制度可以让这些恶不发展成对人民的威胁,因为沿途有无数阻击。但是你要知道,人类是很聪明的,也是很会钻空子的,三百年前的宪法似乎已经无法应对很多新情况,美国的政客们现在有很多方法绕过法律——例如成立基金会——来达到各种目的。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敢偷偷摸摸的做。
假如我们生活在一个严格执法之处足够久,我们就会变得循规蹈矩,假如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家都很讲究礼仪的地方,我们也会慢慢变得很彬彬有礼。当然,如果我们接触的都是些深信因果的人,我们也会慢慢变得深信因果。藏族人生活在全民信教的地区,所以,他们大多相信因果。这就是影响力的结果。
我想说的是,作为人类,我们其实是很容易受到影响的,你出生长大的环境,你周围的人,你看的书,听的歌,都在影响你,左右你的观点。即便你前半生一直待在一个循规蹈矩的国家,也不表示你后半生不会变成一个放浪形骸的人。也许正是因为你前半生一直循规蹈矩而不知为何要循规蹈矩但你不得不循规蹈矩因为你呆在那样的国家不循规蹈矩会被视为异类这让你很压抑,后半生你可能会更加放肆,作为对前半生循规蹈矩的报复。同样的道理,即便我们前三十年一直过着放浪形骸美酒佳人挥金如土的生活,也不表示我们后半辈子不会变成一个严谨的修行者,也许福德会让我们遇到一个好的老师,一个好的团体,而我们又有足够的毅力一直待在那里,那么我们也会慢慢被影响,被改变。
这也是佛教传统的修行方式。传统上,很多佛教徒会长期依止自己的老师修行,因为佛教很相信影响力。事实上,我们都是很容易被影响的人。我们会被善知识影响,我们会被电影影响,当然,我们也会被邪见影响,事实上,我们会被任何东西影响。历史上,有些佛教修行者是一起吃一起住的,在一些很严格的道场,他们早上三点多就必须起来打坐。借助群体的力量,可以帮我们消磨我们各种不好的习气。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我们大多不具有坚定的意志力,我们会对自己很宽容,我们会对自己的习气让步,但是如果我们呆在一个严格的团体里,我们就被被群体的强大力量带着走。
假如缺乏约束,我们魔鬼的一面就会被激发,我们会偷懒,我们会越界,我们会试着逾越一小步,别小看这一小步,它会让你慢慢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当我们身处有严格规定的道场或是寺庙,我们不得不放弃很多让自己舒适的习惯——否则我们就呆不下去。我们不得不管束自己的行为。这样,我们的自我就会受限,就会衰弱,慢慢,就会枯死。除了行为上的戒律,佛教里还有一些戒律对治我们的私心,你会做自己的警察,自己的法官,自己的管教,你会自己看着自己。自力和他力,这两者在修行中同等重要。而他力,除了佛力师力,主要就是团体之力。在今天,我们每个人都被惯坏了,我们都喜欢随心所欲,我们不喜欢被约束,我们喜欢自由,但是无约束的自由最终带给我们的就是不自由。
2018年1月27日首发于灵山居士谷歌Blogger,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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