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社会创造了很多不同层次的文明,有些文明侧重于精神修持,有些文明则侧重于物质累积。侧重精神修持的文明认为通过发掘内心的宝藏可以达到解脱证悟,而侧重物质累积的文明则认为通过物质的积累可以达致幸福。日本文明就是一个创造方便日用品的文明,它是一个能把商品细节做到极致的国家。每次拆日本产品的包装我都能感觉他们的用心,他们的包装做的非常人性化,很多细节他们都考虑到,你拆起来会感觉非常顺手。(与此相反的是,每次我拆一些其他地区产品包装都要动用从砍刀钢锯到导弹在内的一切武器。)从他们做出来的东西你能感觉他们是非常认真的对待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这说明他们极度专注于世俗生活,所以他们想要让世俗生活的一切都变得丝滑便利。而他们之所以会这么想,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希望在这里找到幸福。他们希望修补世界,他们认为世界的缺憾是可以被修补的,他们认为通过整容手术或是酵素可以让我们忘掉烦恼达到快乐。很多年来,日本人专注于给世界提供最优质的服务和产品,专注于满足我们的“自我”,他们在创造完美的世俗生活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虽然在我看来,那只是一种徒劳。
就我而言,创造方便日用品的文明和创造能彻底改变你人生轨迹文化的文明并不在一个级别。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主文明和副文明一样。但我们既需要创造方便日用品的文明,也需要创造能彻底改变你人生轨迹文化的文明。就像我们需要洗热水澡、需要结婚礼服,但最终我们也需要去解决自己的根本问题生死问题一样。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来自日本的彩色电视机是那个时代每个刚富裕起来的中国家庭都想要的东西。我还记得那些在邻居家沙发上看武侠片看到很晚才回去的夜晚。日本漫画《七龙珠》则充斥着我的整个小学生涯。应该说,我对日本的印象并不坏。那时候电视台还有节目专门教日语。日本老妇人出门都化着精致的妆,她们穿着得体举止优雅,东京地铁的上班族都衣冠楚楚拿着公文包,他们大都彬彬有礼低声细语。这是我童年时代所看到的日本。无论是东芝索尼新干线还是新宿夜晚的霓虹灯、抑或是京都一尘不染的寺庙,这一切都让人觉得日本是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让人心生向往。我曾经也一度这么认为过。但是随着修行的深入我的认知开始慢慢改变。如果说日本对这个世界的贡献,那就是他创造了很多方便的日用品,他发明了方便面,发明了单反相机和电子表,发明了很多能解决我们各种小问题的东西,但是无论哪一种发明它所能带给我们也仅仅是一点点方便而已,而这一点点方便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很多不可预料的后果。就像是ChatGPT的诞生让很多人欢呼它所带来的便利,但我看到的是它会让很多人变得更加无能,他们的动手能力和思维沟通能力将会进一步降低。就像智能手机的出现让我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我们可以和世界另一边的人视频聊天,但我们也因此变得更孤独。
我曾经在YouTube看过一位日本匠人所做的木工刨,用他做出的木工刨可以刨出像卷纸一样的一层透明的木屑卷。这实在让人惊叹。但是仔细想想,这东西除了能证明他能把细节做到极致能满足自我让自己很有成就感之外其实没什么用。看起来他在做很有用的事,但其实是很无用的事。当无用的事被当成有用的事,你就会没有时间去做真正有用的事。日本社会有很多这样的匠人,他们专注于技术,他们能做出严丝合缝的金属零件。你会叹服于他们的认真和精细,他们是日本文化的象征。能做出这种东西的民族当然也能做出精致的汽车和牙刷,但是这种东西却无助于解决我们的根本问题。而这正是副文明的特征。
日本社会几千年来从未出现过孔子老子六祖这样的人,他们只有福泽瑜吉这样的浅识之人。福泽瑜吉在近代日本被奉为圣贤,在明治维新时期,他为日本社会制定了努力的方向和文明先进标准。包括后来发生的几次战争都和他所传递的观念有很大的关系。在福泽谕吉之后,就是美国的麦克阿瑟,他把美式制度带入日本并在很大程度上参与塑造了现代日本社会。就我所见,日本社会有小津安二郎有鸟山明有电饭煲和任天堂,有稻盛和夫和松下幸之助,有高度发达的科技商业交通体系,有各种方便细致的小玩意,但是日本社会却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孔子庄子和佛陀这样的人。福泽瑜吉的思想让日本长期停留在世俗社会层面,让日本人努力的方向永远只专注于次等重要的事情上,让他们的认知永远达不到印度或中国的层面,让他们的社会里永远也没有毗瓦巴和庄子这样的人。
虽然我也会喝小山园的抹茶、会用无印良品的铅笔,也喜欢京都的美景,但我从未觉得他们的文明高等。用他们制造的小玩意让你能感觉这是一个细节做到极致的民族,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日本人发明了数码相机,发明了任天堂和VCD,发明了可拍照手机存储卡,这些东西出现在世间是减少你的痛苦,增加了你的快乐,它还增加了时间还提高了效率。你的生命中从此多了很多好玩的东西。你可以翻看二十年前和家人的录影,可以玩马里奥和碧姬公主,可以更有效的减脂排便。我承认假如没有这些发明,我们的生命或许会多几分无聊,但这些东西对我们的帮助也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仔细想想,这些发明没有一项触及过人类的根本问题,它们的作用类似于麻醉药,和老子孔子的教导完全不一样的是:它们对你的生命走向毫无指导意义,无法帮你摆正目标。它们所能提供的只是一些日常生活的方便和快乐。而这只是精神麻醉剂而已。
近代很多知识分子都认为日本文明在亚洲首屈一指。他们会这么认为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接受的是西方标准。照西方物质文明的标准来看当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是按东方精神文明的标准来看,它就是次一等的文明,是服务技术型文明而非教导型文明,是副文明而非主文明。可惜精神文明的产品不能像物质文明那样展示,不能像日产电器一样琳琅满目摆在商场里展示供大众参观,所以很多人才会浅薄到认为日本文明在亚洲首屈一指。无论如何,创造方便日用品的民族和创造解脱之道的民族永远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就像是一个拉面做的很好的面馆他所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让你的味蕾舒适。但你绝不会找他解决你的人生根本问题。他永远也不可能告诉你如何解脱,如何解决人类最根本的问题。虽然你会去吃他的拉面,但你不会尊重他不会崇拜他,不会把他当人生导师。他能提供你小小的方便,却无法帮你灭除终极的痛苦。从佛陀庄子和孔子那里我看到了人类顶级智慧对世界实相的最高探索和实践,但我从未看到福泽瑜吉探讨过这类问题,(现代日本人关心的都是那些具体的小问题:如何切割药丸如何更快抵达另外一个地方如何让缺牙的人长出一颗新牙,他们似乎从未想要解决最根本的问题)仅就这一点而言,他就离顶级的思想者差距甚远。从哲学的角度来说,福泽谕吉连曾国藩的境界都相差甚远。他所关注的是如何提高日本的国力,然后通过这种提升压倒别人斩获他所认为的幸福。但由于认知上出现了严重错谬,他所铺设的幸福之路最终只带给日本人巨大的灾难。
1945年,还在四国山村里年仅十岁的大江健三郎从收音机里听到裕仁天皇宣告日本战败投降消息的时候,他和成千上万的日本人都同时陷入了集体的幻灭。他们一直信仰的东西被彻底击碎了。而这些正是福泽瑜吉带给他们的。貌似高度发达的文明高节奏生活并未带给日本人真正的幸福,尽管他们有最好玩的游戏公司,最健康的食物,最快的新干线,也未能阻止日本的自杀率抑郁症居高不下。进入21世纪20年代,很多日本年轻人越发封闭,他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结婚不交友只维持着最低生命需求。这大概就是福泽瑜吉脱亚入欧式幸福之路的实践结果。
日本社会接受过东方精神文明的教化,又在近代受到西方自由理念的洗礼。这导致现代日本人夹在东方传统价值观与西方自由世界之间,一方面要恪守几千年传下来的礼仪和传统习俗,一方面要面对满大街的色情录影带,面对如此的冰火两重天,他们如果不压抑不扭曲就完全不正常。
和日本社会一样,西方社会同样专注于人类社会的边缘工作。(这么说大概对很多习惯于西式思维的人是一种暴击。但是习惯了就好。)西方社会的精英从未能解决我们的根本问题,他们甚至都没能找对方向。所以马斯科才会专注于移民火星发明星链,好像到了火星我们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一样。如果把我们的根本问题比喻成一种病,那么,西方文明并不能治愈你,西方科技精英能做的只是让你舒服一点:给你垫高枕头,服用止痛药,或是给你按摩让你松快一下后背。西方文明所能做的就是这些。无论是寻找更适合居住的星球、还是植入芯片发明光刻机,或是让花洒的水变的更柔和,都属于这类边缘工作。虽然我也喜欢出水柔和的花洒,但我不认为洗个热水澡就能让所有问题烟消云散。
东方圣贤一直致力于解决人类最根本的问题,而不是解决它所衍生出来的种种问题。西方社会致力于解决这些根本问题衍生出来的小问题和支分问题,却对根本问题长期束之高阁。我承认这些小问题也亟需解决。但相对来说,它们是次等问题,不是我们的根本问题。解决了它们我们的根本问题还在,只要它还在它就会继续衍生出更多其他问题。我也并非在说我们应该拒绝物质文明。我们需要水管工,需要儿童座椅,需要Mira Murati这样的人,但我们也同样需要帮助我们解决根本问题的人。认为解决那些由根本问题衍生出来的问题就能解决根本问题就像是认为摘掉一棵树的树叶这棵树就会枯死一样。假如根本问题不解决,你也许可以让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坐在一起,商讨出和平方案。但只要人类还有贪嗔痴,还有自私和欲望,他们的问题就永远没有了期。
灵山居士写于2024年3月21日。首发于2024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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