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居士：好的幻象和不好的幻象

在生命这个巨大的幻象里，有一些幻象是好的幻象，而另一些幻象则是坏的幻象。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幻象的好坏取决于它是让你更接近实相还是更远离实相。在这个巨大而持续的迷妄里，我们营造出无数个互相关联互相烘托又相当真实的幻象，这里面有人我，有自他，有热力学定律，有修行之道，有大圆满灌顶有成吉思汗西征，也有提拉米苏蛋糕和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因为我们所有的未证悟者都生活在这种持续性的幻象之中，所以佛陀和祖师们要和我们沟通就要先同意我们的认知，要先假装有人我、有大小、有修行、有证悟、有功德有业力、有巴斯光年、洗涤剂和麦当劳叔叔，他们必须先假装相信我们所相信的一切，然后才能和我们对话。因此佛教几乎所有的教法都是建立在这个幻象之上。都是在利用幻象驱赶幻象。

在这个幻象里，我们建立了所谓的修行系统，这个修行系统至今已经延续数千年。在这个修行系统里，有很多被强调的修行人应该具有重要特质，诸如福德、虔诚心等等。但是在所有的重要特质中，诚实是我认为最重要的特质之一。一个人对自他的诚实程度，决定了他能否进入修行，决定了他在修行中能走多远。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决定了他的未来。诚实在这个时代是相当不被鼓励的品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聪明过头了。所以对很多人来说，诚实几乎就像是傻瓜和无能的代名词。和以前的父母不同的是，现在的父母不再夸耀自己的孩子具有这种品质。大多数人能看到的是诚实让你一无所获，而我们又生活在一个诚实几乎就无法生存的世界里，我们需要说很多谎才能换取一些东西，所以很多人已经无法让自己诚实。但是从佛教修持的角度来说，诚实是非常罕有的品质，也是修行必由之路，因为诚实意味着你对自己和老师都能坦诚相待。在修行上，这非常重要。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应该在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地点对所有的人都要诚实。那不可能。因为生存你可能必须说一些谎。但是至少你要知道对哪些人是不能撒谎的。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习惯了对所有人都不诚实，习惯了对所有人都撒谎。他们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更不知道这会对他们的修行和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如果一个人会习惯性地不诚实，如果他对所有人都撒谎，那表示这已经是他的一种习惯，同时也昭示着在潜意识里他不相信任何人，因此他习惯于用谎言把自己包裹起来。他们把自己封闭的严严实实，几乎无从下手。假如你撬开他的一层伪装，他们会很不高兴，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假装接受，会假装被感动，假装被自己的糟糕震惊到了。但其实那只是他的第一层伪装，他还有很多很多层伪装。遇到这样的人会非常棘手。如果你戳破他所有的谎言，你就多了一个敌人。但是如果你不戳破他的谎言，他就会一直活在自己的谎言之中，而无法开启修行。因为习惯说谎的人通常都很难意识到自己在说谎。很多人从不认为自己会说谎，他们甚至会认为自己无比坦诚，因为谎言已经成为他们的生活，他们已经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东西。他们活在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幻觉里。假如你揭开他的伪装，会让他怒不可遏。如果一个人习惯性地不诚实习惯性地自欺，他就会活在自己制造的自我幻象里。这是建立在幻象上的幻象。刚才开篇我们说过，所有的生命都活在自己制造的幻象里，但是即便是这些幻像，也有好的幻像和不好的幻像之分。在那些好的幻象里，我们认为有佛，认为有轮回有涅槃，认为有证悟，认为有伟大的老师，认为通过修行可以去除我们的染污，从而达到证悟。这些是好的幻象。假如你有更大的福德，你就能领悟即便是成佛证悟也都是幻象。但是假如你有不好的业力，你就会有不好的幻像。在不好的幻像里，你会认为没有人是可以信赖的，没有圣者，没有解脱，你会认为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自私，只是有些人更会伪装而已。所以那些宗教都是糊弄鬼的。你会认为人只能活几十年、因此一定要要努力挣钱，好好享受人生，只有攥到手里的才是你的。你会认为世界是真实的存在，从你的羔羊皮手套到你的500平大平层，都无比真实。虽然你听闻很多次过空性教授，接受过所谓的大圆满灌顶，但这丝毫不能撼动你的认知，你依然认为世界坚实如故。这是不好的幻像。有些活在这种不好的幻象里的人不幸成为了佛教徒，更不幸的是，他们坚定地认为自己做的那些叫修行。虽然他们去过很多圣地，见过很多大师，接受过很多教法，也一直都在修行，但是他们内心深处的真实观念其实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观念是什么。——教法从未撼动过他们的观念，他们依然在按照旧有的习气生活修行，在按照旧有的观念取舍抉择，他们只是做了一些貌似修行的行为，但其实内心的真实观念一直都保存完整，所以他们在佛法上所做的一切最后都不可避免会沦为自我证明和自我保护。

为了自我保护，为了自我证明，为了攫取更多的好处，我们学会了说谎，学会了对所有人都不诚实。我们不但对别人说谎，也对自己说谎。我们需要谎言，因为只有谎言才能帮你维系你的自我需求、满足你的自我期许。如果一个人习惯于对别人说谎，那显示他对他人有着深深的不信任。而这可以被视为修行最大的敌人。因为无论你是修皈依还是上师瑜伽，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信任。（事实上，佛教没有哪一个修法不需要信任。）假如你要开启修行，你就必须信任你的老师，如果你不信任那个教你佛法的人，你就不可能照他说的做。你不照他说的做，你的佛法修行就无法开启。以前我见过有些人会选择自己修道，他们觉得自己不需要一个老师，虽然他们想要修行的好处，但他们却不愿意因此失去自由，他们不想让别人来决定自己应该什么时候起床。他们想要自主。从深层次来讲，那是他们的自我不愿意消亡的反抗，同时也显示他们内心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不愿意把自己交给任何人。因为无法相信任何人，所以他们失去了修行解脱的机会。

大多数人选择说谎，是因为想给对方造成一种假象，想要对方认为自己是某种人，从而可以从中获利。如果你想卖给一个人一堆快要腐烂的香蕉，你会告诉他：“这些香蕉马上就要腐烂了，我想在他们腐烂之前把它卖给你，这样我的利益就不会受损。”还是会告诉他这些香蕉很新鲜。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后者能得到现实的利益。假如你选择了前者，你的香蕉大概要烂掉了。他们只能看到说谎带来的好处，而无法看到不说谎的好处。因为认为说真话无利可图，所以很多人慢慢就变成了满口谎言的人。刚才我们说了，这是修行的大敌。假如你习惯了说谎，习惯了伪装，那么在修行上你至少要面临两个问题。首先，作为一个习惯了说谎的人，你将很难分辨自己是不是在说谎。因为说谎除了欺骗他人还有自欺的效果。假如你习惯了说谎，习惯了自己所营造出来的自己，那么时间长了，你就会分不清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实，你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干过的那些是自己编造的。你新制造出来的幻象和原来的幻象交织在一起，慢慢都变成了你的一部分历史。在这些自我编造的故事里，你精明又强干，从来没做错过任何事，也从不吃亏，每次遇到危险都会有神奇的力量出来拯救你。你沉浸在这些故事里，这些故事在为你的自我供餐，成为你自欺的得力助手，让你的自我能够大快朵颐。而它最大的作用就是阻碍你看见真实的自己，阻碍你发掘自己的问题。这里我们所说的“真实的自己”仍然是幻象，但是它属于那种好的幻像。具有极大福德的人才会有这种好的幻象。在好的幻象里，你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这意味你对自己有着正确的定位，你知道自己会犯错，知道自己的短板，当你说谎的时候，你能知道自己在说谎，并且会为此感到不安和纠结。在好的幻象里，你相信上师，相信他的教法，你不遮盖自己的问题，也愿意依照上师教言慢慢改正。你知道自己需要他的帮助，也愿意为此牺牲很多自由。这是好的幻象。相对于这样的人，那些被不好的幻像包裹的人，他们很难冲破自己制造的重重阻碍看到真实的自己。因为习惯了自我所塑造的形象，这让他们很难直视真实的自己。事实上，他们也从未审视过真实的自己。他们对真实的自己很陌生。如果你给他一面镜子，他不会觉得镜子里面的人是自己。如果你指出他的问题，他会觉得受到了羞辱。他觉得你说的那个怪物不是自己。自己是如此美丽聪慧。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对于那些习惯了自我欺骗而又无法认清自己真实状态的人而言，老师的直言不讳无异于一种攻击。他们早已习惯了谎言，真话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严重的冒犯。对于这类人，直接让他们看自己真实的样子或许不是个好主意，所以你不能直接把镜子拿给他，那会导致他们逃跑或是恼羞成怒。基本上，遇到这样的人，如果你给他一面镜子，你不要指望他们会感激你。如果他们比较愚蠢，他们还会对你生起嗔恨。——因为那不比锯掉他们的腿更舒服。——而大多数人愚蠢的概率远比聪明要大的多。如果他们生起嗔恨，他们就会得到一个他们最不想要的结果。而这就是不诚实所带给他们的。

当你习惯了不诚实，你的修行就无法展开。你只能在自我所允许的范围内修行，所以你的修行绝对不会伤及自我。如果你幸运的话，你会一辈子这样修行。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的老师突然闯进了自我的警戒线，踩到了你的尾巴，自我就会应激，最后你会把一切都搞砸。

不诚实还会带来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会欺哄老师，你会和他斗智斗勇，会和他玩心眼，会试图蒙骗他。在修行上，这等于是自掘坟墓。你也许觉得不会有人蠢到挖一个坑然后躺进坑里朝自己头上来一枪。但是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经常会这么干。在修行上，欺骗老师就像是欺骗医生，你告诉医生自己已经按时吃药了而实际上你根本没有吃。佛法老师会给你开出药方，但是你必须自己吃药，假如你没有吃，也不会有人跑出来冲你咆哮。修行是自己监督自己，自己纠正自己，自己管着自己。在修行上没有人能看着你，只有你自己能看着自己。没有人知道你身上发生的事，没有人知道你的起心动念，没有人知道你的贪嗔痴，只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如果你自己不挖掘，就没有人能帮你挖掘，没有人能替代你，帮你捕捉你的贪嗔痴，帮你找到贪嗔痴的源头。只有你自己能做这些事。但你不能指望一个活在自我的迷梦里习惯了自己的完美的人去做这些事。他们完全不具备这种能力。他们的修行只有日常的念诵和修持，绝对不包括观察分析自己这一项。他们觉得做这些念诵和修持就是修行。有很多这样的修行者，他们从未进行过真正的修行，但是因为他们做了很多表面的修持，所以他们认为自己在修行；他们也从未听懂过上师的话，但是他们会认为自己听懂了；他们也没真正能执行过上师教言，但是他们会认为自己执行了。这就像是你以为自己吃了药其实却没吃一样。有些欺骗是有意为之，像这样的欺骗虽然客观上不是有意为之但是仍旧是欺骗，欺骗者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欺骗老师。但这仍旧是一种欺骗。这种欺骗比有意欺骗更难被发现，因此也更不容易被纠正。所以，如果你对自己诚实的话，你应该知道这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每天你都在欺骗自己或是欺骗老师。但是很少有哪位老师会有兴致戳破你的假面具。他们不会戳破你，一方面是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你不会因此感激涕零，更不会改变，你只会恚怒，他又何苦得罪你呢？另一方面是因为大多数老师都很忙，他们不可能把时间花在你一个人身上。修行很多时候就像是自助餐，假如你不想吃的话，餐厅的老板绝不会跑出来责怪你为何不吃。即便对方知道你是在自欺，知道你是在表演，他们也会假装不知道。所以，很多人虽然有老师，但是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修行，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沉浸在严重的自欺之中。很少有老师会愿意冒着风险去打破你的迷梦。通常那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这样的人连正常的坦诚沟通都不可能，又如何能让他开始真正的修行。

在最初的时候，你要和老师建立正常的沟通渠道，你要相信你的老师，要认真听他讲话，要把他的话的意思搞懂。这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但是这很难。因为我们都习惯了自我保护，习惯了以假面示人，习惯了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给别人看。所以你不会喜欢把自己的伤口拿出来展览。一般来说，老师和学生之间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建立信任。而且即便我们建立了某种程度的信任，这种信任是否真的牢不可破也很难说。我见过的一些人，他们在某些时候，在蜜月期，在鞭子没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是很有信心和感情的。他们也很乐于见到米勒日巴式的事情发生在别的学生身上。这样的事甚至会增强他们的信心——因为打的不是他们。但是假如有一天鞭子真的抽到他们身上就不一样了。有些人或许能忍耐一时，但却无法一直坚持下去。因为他们习惯了自欺，习惯了喂食自我，习惯了自我带来的好处，他们从未真正认识到自我带给他的问题。在内心深处，他们依然珍爱自我。这让他们最多只能支撑一会儿。自我能忍受一时的饥馑和痛扁，但却无法一直忍受下去。他们还没有给自我断粮的习惯。在尚能忍受的时候，他们会自我欺骗（连这件事上他们都会自欺，），他们会骗自己说自己能知道这是为自己好，会告诉自己修行就是这样的。所以他们会短暂地产生一种自己可以挺过去的错觉，但是错觉终究是错觉，到了某个时候，到了他们忍受不了魔障大爆发的时候，他们就会完蛋了。所以即便是那些宣称已经习惯了上师直截了当风格的人，有些时候也会突然暴走，会突然之间承受不了。那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们从未把自我真正当成过敌人。虽然他们嘴上和自我势不两立，但是一旦自我遭遇打击，他们最终还是会站到自我那里。这就是自欺的后果。也因为自欺的缘故，他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的承受力。所以，他们能自欺一时，却无法一直伪装下去。

一个习惯以假面示人的人，很难让自己卸下伪装，同样的，一个习惯了说谎的人，也很难让自己不说谎。即便他们下定决心要坦诚相见，但那可能只是另一种更精致的伪装和表演。他们很难习惯坦诚，就像是习惯了穿衣服的人无法习惯不穿衣服一样。但是修行不是做生意，不是谈恋爱，不是交朋友。上师既不是你的客户，也不是你的爱人，更不是你的老板。但是很多人会把他们对付客户对付男朋友那一套拿出来。真正的证悟者是一个完全无伪的人，他们大概不像你的男朋友那样容易糊弄。假如他们很有善巧的话，他们大概会看着你表演而不戳穿。这让你误以为自己的方法奏效了。然后你就会继续这么做，继续维持这种虚假的师徒关系。所以，真正的沟通只会发生在完全信任的师徒关系中，假如你习惯于作伪，你的老师就无法真正和你沟通，他最多只能扔给你一些教法，让你去修。而那些教法灌顶只是一些让你不至于跑掉的东西，跟真正的修行无关。可悲的是，大多数人会认为这就是真正的修行，他们会停滞在这个层面的修行，一辈子都无法进入真正的修行。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习惯于谎言和自欺。

不管你是在听受《大圆满前行引导文》还是十善业道经，或是任何教法，都有个前提，那就是你必须诚实的对待自他，你的听闻才会有用。假如你不是个诚实的人，你就无法发现自己真实的见解。缺乏洞察内心的习惯，你很难发现自己的价值观和你听到的教法其实是相左的，很难发现它们之间的冲突，更加无法用教法对照自己。很多人听闻佛法只是增加了一些知识，自欺让他无法察觉自己的真实观念其实和教法是完全相反的，这样他就没有理由去挖掘审视破坏自己现有的价值观，他的价值观就会一直矗立在那里。这就是很多人听了很多年佛法却完全无法改变内心的原因。他们生活在短视频、宠物经济和情绪价值满天飞的时代，上的是帝国理工学院，但是他们却认为自己的观念和佛陀讲的东西毫无冲突。这相当幽默。那些不诚实的人，他们甚至都无法忏悔。对自己不诚实的人最擅长做的就是为自己辩护，他们会将自己所有的错误都无罪化合理化。在他们所营造的自我幻象里，错误是无法生存的东西。他们的世界里不需要错误，也不接受任何错误指责。这些都是不好的幻像所带给你的。

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象，无论是佛法修持，蒸汽眼罩、业力、中观，还是谎言与真实，这些全都是幻象。但是虽然它们都是幻象，却依然很重要，因为我们所能依托的只有幻象（它就像是断腿人的拐杖）。对于生活在幻象里的我们来说，这是唯一能使用的方法。

所以，我们要在幻象里修行，用幻象来替代幻象，用幻象来阻隔幻象，最后用幻象来摧毁幻象，而摧毁幻象的最好方法就是证悟它的如幻本质。

灵山居士写于2025年2月18日。首发于2025年2月21日。

本文于2025年2月21日首发于灵山居士微博及其他平台。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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