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V·S·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里,我读到过这样的一个故事。那是在奈保尔第一次回到自己的祖籍地印度时所发生的:刚刚踏上印度的土地,他的两瓶酒被印度政府没收了。为了要回这两瓶酒,他必须去办理一些手续。为此他连续几天来回奔波于几栋政府办事大楼之间,忍受他们互相推诿和低效率。由于当时天气炎热而他们又被印度公务员的低效反复折磨跑了好几趟,他同行的女伴适时地晕倒了。看到女伴晕倒在椅子上,他开始嘶吼着朝办公室里的人要水,他吼了好几声,一个男办事员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但是他手上并没有水,奈保尔问他:水呢?对方的反应是厌恶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就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过了一会,一个杂役才端着一个托盘把水送过来。直到这会儿,他才明白:这是在印度。在印度,端水是杂役的事,而不是办事员的事。他是办事员,不是杂役。你不能指使办事员去端水,那只能是杂役们做的事。我能想象生长在西方文化下的奈保尔对此有多么深恶痛绝。
如果我只有十几岁的话,我大概会同意奈保尔的观点,会认为印度社会低效官僚而且愚昧落后不可救药,会对此深恶痛绝。但是现在我可不这么想了。现在的我在这件事上会站那个办事员,是的,我会站办事员。我会认为他确实不应该去干杂役的活。中国古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那样的场景下——一个女人晕倒了——假如他去干杂役的活,去倒杯水的话,会让他看上去很有人性,很有爱心,特别是很符合西方左派审美,但是这是在破坏规则。假如规则被破坏,最后我们每个人都会是受害者。普通人都只能看到这么做的好处而看不到大家都这么做的后果。每个人都应该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每个人也都应该干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每个人都不应该做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我能这么想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这些年我深受那些不知礼之人的折磨所致。我的很多学生都欠缺这方面的教育,在很多事情上,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的责任和别人的责任,他们经常把自己的责任和别人的责任搞混,有时候这会很让我头大。他们完全不像是奈保尔书中的印度办事员,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明确知道自己是谁,明确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虽然有时侯这会让人显得古板而冷血,也会带来一些问题,但是相对于另外一种结果,这种危害要小得多。
从十八九世纪开始,种姓制和儒家文化一直都在被各方鞭挞批判,批判他们的人只能看到它所带来的问题却鲜有人能看到缺乏种姓制度的地方人们不知道自己的定位所引发的更大的问题。但是我见过很多。我见过很多因为不知道自己定位而引发的灾难。这些悲剧的主角,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定位,不知道自己的福德能力,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得到什么;他们认为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别人能做的自己就能做;他们认为别人有的自己就应该有,他们觉得世界很不公平,自己和别人一样,却没别人得到的多;然后他们就会去干很多不符合自己身份能力的事,最后把自己和他人都置于绝境。现代社会的很多问题就是源于很多人干了不符合自己身份能力的事。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干那是因为他们严重缺乏对自己的正确认知,所以他们不乐本位贪得无厌,他们想要得到那些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然后他们就会制造各种问题。这造成了远比种姓制度更严重的后果。
奈保尔的印度之行一路都在吐槽讽刺。从他的行文我看得出这位作家对自己的祖国极端复杂的情感。那个坐办公室的办事员,他当然可以去帮他倒水。对他而言,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习惯了西方思维的人会觉得他不这么做简直不可思议。他当然可以这么做,他这么做似乎方便了所有人,也提高了办事效率。但是从长远来看,假如每个人都这么做,结果就是礼崩乐坏。就是像现在在很多地方正在发生的那样。我以前见过一个人,他们家的家庭地位是女主人第一,孩子第二,狗第三,他自己排第四。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丝毫不觉得有问题,他完全是当成荣耀在说这件事。这就是我说的后果。
印度的种姓制我一直视之为对个人因果的粗暴划分。而平等则是对因果差异的无视。之所以说种姓制粗暴,是因为因缘果非常复杂,我们确实能看到有一些福德深厚之人转生于低种姓之家,但那并不占多数,大多数人此生的境遇完全对得上自己过去生的所作所为。种姓制的另外一个粗暴之处在于,它把所有人都钉死在过去生的业力上,否定了所有改变的可能性。虽然从现实来说,大部分人确实无法撼动自己的命运,但不表示绝对没有人可以做到。无论如何,相对于无视因果和客观差矩的人人平等,种姓所带来的坏处要少的多。我是看着各种讨伐种姓制度的书籍电影长大的。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看过阿伦德哈蒂.罗易的《卑微的神灵》,看过各种讲述种姓制的书,看过《德里罪案2》,看过《摔跤吧爸爸》。在看过这些之后,我的结论仍旧是:它的好处远远大于坏处。压缩欲望当然会造成问题,但是放纵欲望会造成更大更多更严重的问题,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所经历的。现在我们的周围充满了欲望被释放出来的人,而他们的福德智慧完全无法支撑他们膨胀的欲望,然后他们就会带给周围人很多问题。任何一种制度任何一种思想,在人类社会大规模应用时都不可避免产生各种弊端,因为魔鬼会介入。儒家如此,佛教如此,印度种姓也是如此。所以聪明的做法是选择弊端最小的那个。
我查阅过奈保尔的生平资料,他这样的西式知识分子,生长在英属殖民地,受的是英国文化教育。所以在他的认知里,假如现场有女士晕倒,首相也会马上放下手里的工作去给她倒杯水。大部分现代人都会对此表示赞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他们觉得这才是人类应该做的事情,是基本的文明体现。他们这么想让我很悲哀——因为他们只能看到这么做的好处而看不到坏处。他们大概永远想不到这样做的后果。假如每个人都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每个人都游离于自己的位置,那么慢慢的,规则就会被破坏,你就会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你会想要自己根本无法得到的东西,杂役就会想要成为办事员,甚至成为国王,然后你就会给自己和他人造成无量痛苦。和印度社会不同的是,中国社会因为儒家文化的断层,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定位,不知道哪些事该自己做那些事自己绝对不能做。在很多事情上,他们都很难厘清自己和别人的责任。就我所见,这给他们的生活和修行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像奈保尔这样的人,他出生在加勒比海岛国,生活在多元文化里,又在英国牛津大学受的教育,自视为文明人。所以他虽然长了一张印度人的脸,却完全是盎格鲁撒克逊的思维。他会这样想一点也不奇怪。从我的角度来看,他实在是很不幸。当然,大部分被现代教育奴役者会强烈反对我的观点。在他们所受的教育里,印度是落后低效的象征,英国则是文明之邦。好在我从未打算说服他们。因为能让你相信正确的东西的从来都不是道理而是福德。
灵山居士写于2023年10月24日,首发于2023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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