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繁花》的时候,看到汪小姐就让我想起我小学时的一位数学老师。她和汪小姐一样都是上海人。我五年级暑假的时候去她家补过课,在她家客厅里看到过她年轻时候的结婚照片,汪小姐几乎就是年轻时候的她。我记得照片里的她很年轻,留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烫发,照片是上色的那种,有点像AI给老照片上色的那种不太自然的颜色。照片里的她看上去应该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我不记得她手里有没有拿花,她和一个生气勃勃的圆脸男青年在一起,两个人的头都偏向中间——这是那个年代结婚照特有的姿势。照片里她的眼睛看着上方某处,眼睛里有光,有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希冀。(那种光我认为是一种属于上海人所特有的光,我以前在其他的上海老照片里也看到过别人眼里有过这样的光。那就是汪小姐和宝总在和平饭店阳台一起等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眼睛里泛着的光。)照片里的她很柔和,不是我后来我见到的那位处在更年期眼神严厉的数学老师。我猜想她应该是四十年代末的人,在我和她的两年互动里,她对我并不太好,但也谈不上坏。她比较喜欢好学生,而我在她眼里并不能算是个好学生。虽然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学生,也隐约能感觉出她过得并不太开心。所以对待我们就会比较严厉。现在我能理解她为何如此。一个年轻的姑娘,从繁华的大上海来到皖北的小城市,一辈子都窝在那里,当一个数学老师,面对这么一群孩子。这里没有南京路,没有国营饭店的炸猪排饭,没有大光明电影院,如果换做是我的话可能也会郁闷。我现在还记得她家里的家具都是深棕色的,每一件家具都铺着白色蕾丝桌布,干净又肃穆。我在是她家里第一次看到西式的带玻璃的推拉门。我还记得她家浴室里的地面是绿色和白色的亚光瓷砖。这些在九十年代中期我们那个小城市是很罕见的。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些都很上海。我那时候虽然已经开始读张爱玲,但是对她小说里所描述的老上海并无概念。直到我去补课才在她家里看到了一点上海。我想她是努力想要在自己家里保留一点上海,努力保留一些小布尔乔亚情调,保留一些美好记忆。我小时候很多同学都是上海的,他们的父母大概都是知青,他们每年都要回上海一趟,回来的时候会带一些上海的糖果分给我们——他们的朋友。他们互相之间说话的时候讲的是上海话。
朱老师总共教了我们两年,从小学五年级到六年级,我当时一点也不喜欢她,因为她给我感觉比较严厉,只喜欢数学好的同学,每天都是绷着脸一副全班都对不起她的样子。后来因为要补课,我爸带我去她家给她送了点东西,请她对我多加照顾,那是我第一次看她比较慈爱的表情。第一次见她笑。之前都不是这样的表情。我还记得她在讲课的时候用得最多的词是:举一反三。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后来我离开学校之后就没再想起过她。我忙着自己的人生,忙着经历各种人和事,几乎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个人。直到前几年有人把我拉到我们小学的班级群,我才在那里看到她的消息。那是一个同学发布的,说她前几天去世了。毫无来由的,我忽然感觉很悲伤。我对她的人生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有个胖胖的儿子,比我大几岁,当时已经上初中。虽然我对她的人生几乎没有了解,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看过很多书,知道他们那个年代发生的各种事。按她的年龄,她应该比我爸大个七八岁,我猜她是50年代初或是四十年代末生人,我不知道她是被分配工作来到我们这里还是上山下乡来到这里,我只知道她来到了这里,之后就再没离开过。在这个没有西餐厅和外文书店的小城市一直待着。随着时间推移,照片里眼睛有光的姑娘慢慢变成了满腹怨怼的中年妇女。上海的汪小姐变成了小城市的小学数学老师,眼睛里的光也慢慢消失了。再过了很多年,她死去了。然后被烧掉了。我想她应该已经不记得我这个调皮又内向的学生。我不知道她后面的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应该也不是很顺心。但这就是她的人生。也是每个人的人生。
灵山居士写于2025年8月22日,首发于2025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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