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说：“儒家文化不是实学，而只是维护社会秩序的一整套价值体系，学校既不教数学，也不教自然科学和地理，培养出来的人，毫无逻辑创造的才能。”你知道，这不是我第一次把马克斯.韦伯拎出来批判，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就我所知，马克斯.韦伯这种观点在今天早已非他个人独有，这种认知已然是知识界很多人的共识。至于社会大众，他们虽然对儒家几乎是一无所知，但也并不妨碍他们持有类似的认知。
在上一次关于马克斯.韦伯的谈论中我说了什么是有用的知识，这次我打算谈谈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源头差异以及立足点。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想写一篇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差异的文章。不谦虚地说，这么多年，在我的阅读范围内，我几乎没见过真正能把中国文化说清楚的人。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东方圣贤们所留下来的文化，观察它们在中国人身上发生的作用，观察它们在东亚生活里的应用，我也一直在观察西方社会和西方文化。这种观察有时候会引发我强烈的悲哀——尤其是在看到很多东方人完全不懂并且强烈排斥东方文化的时候。这也促使我有更强烈的动机去写这篇文章。
以现代人实用主义的眼光来看，中国传统文化似乎完全不实用——更准确的说法是无用。按照现代人对于“有用”的定义，东方传统文化几乎没发明任何你认为有用的东西，没有熨烫机，没有优步软件，没有速溶咖啡和机械键盘。中国社会也没有孕育出法拉第和拉瓦锡。从实证主义的角度来说，你看不到有人成佛，看不到有人长生不老，也看不到儒家提倡的君子，相反的，你倒是能看到很多伪君子。所以，很多人就此得出东方传统文化完全就是忽悠的结论。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这些传统文化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帮助——大部分人认为它们只是一些又大又空又无用的话而已。——传统文化里所描述的境界有很多都像是云里的生活，跟你的现实人生完全不搭界。它要求的全是你做不到的事。它不像《塔木德》那样的书，对你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指点，甚至连你几点起床应该娶什么样的老婆应该赚谁的钱都有具体的指点。当你遇到具体的问题，你会去咨询心理医生，会去找律师，你不会去找孔子孟子，因为对大众来说，他们的话都太过空泛，对实际生活没有任何帮助。因为无法应用，无法和自己的生活产生具体的联系，大部分生活在2023年的人类不觉得儒家（或是佛家道家）的学说对自己的生活有任何帮助，相对于孔子的话，他们觉得胶囊咖啡机和肯德基优惠卷的用处更大一些。
出现这种结果我并不意外。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结果是因为这些话并非是写给普罗大众的，他不是写给家庭主妇或是零售商的，无论是道德经还是论语，它们都是写给真正的想要探索真理的人的。所以，如果你想要用它来解决你的具体的生活问题，恐怕只能铩羽而归。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你很难直接应用这些话来解决你的问题，因为它们太过高深。无论是《南华经》还是《大学》它们所记载的话语都是出自不同程度的证悟者，它们是证悟者的体验和感悟。对于普通人，想要正确理解这些话都是不可能的事，何况是应用。这些话语需要被有相应修为和智慧的人解码，然后参考你的具体情况告诉你应该怎么办，需要走这样的过程你才可能应用到自己的生活里，才能够受益，才能够慢慢明白这些书到底在讲什么。但是遗憾的是这套流程在东亚社会里并没有被系统性地建立起来。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个体有机会通过这种方式一窥中国文化的真髓。因为这套体系的缺失，当大众面对圣贤书的时候，他们只能以自己思考的方式来尝试接近圣人的思想，这就像是猜谜。在中国传统社会，你被要求反复阅读圣贤的著作，要烂熟于心，那些老师们大概以为只要熟读孔子的书就能慢慢明白他的境界。但显然这只是外行的一厢情愿。在释道儒体系里，即便是相对初级的孔子的话，假如没有相应的修行境界，你也不可能读得懂。假如你想知道孔子老子在说什么，你需要有真正懂的老师来教你，告诉你那些话是在讲什么。想象一个普通人无需搀扶就能直接读懂圣人的话就像是想象人类能一脚踹飞犀牛一样荒谬。
你没有看到中国人发明洗衣机麻醉剂或是全球定位系统，那是因为传统文化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儿。中国圣贤们不认为发明这些有助于缓解痛苦，所以他们没有把时间精力花在发明代步工具或是提高生产效率上面。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这些事情并没有太大意义。他们不认为这些能解决我们的问题，相反的，他们认为这反而会增加我们的问题。相对于解决一个一个具体的问题，他们更关注人类与生俱来的最根本的问题。
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修行文化，（多数情况下，他并不适合普罗大众。）所以中国圣贤们不关心世俗生活，他们并不想在世俗生活里寻找终极快乐，他们也不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所以，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者们没有致力于构建完善的法律体系，没有去修剪花园，没有去建设城市下水道创建议会制度。他们认为这些都无法解决我们真正的问题。虽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这些会让某些社会看上去很先进，但是终究他们会发现这些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美国人曾试图用制度封堵人性的贪婪，但是他们慢慢就会发现当人类的贪欲被激发出来的时候他们可以有一百万种方法绕过封堵。
近代以来，亚洲知识分子们被灌输了各种来自西方的标准，其中最搞笑的标准之一就是他们会以是否建立完善的世俗社会来界定文明的进步程度。很多愚蠢的人拿着这个标准去衡量世界，然后得出中国和非洲一样对世界文明毫无贡献的荒唐结论。但事实是：中国和非洲完全不一样，非洲人没有建成过一个像样的城市，他们甚至都没织出过一块布。当俄罗斯人还在木头围起来的城池里每天担心游牧民族抢劫活的提心吊胆的时候，中国已经是文明极为发达的宋朝了。所以，以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假如他们想的话，在这方面取得成绩并非难事。中国文化之所以没有在这方面发力是因为缺乏这方面的兴趣。他们有自己一整套和西方文化完全相反的达臻快乐的逻辑理论和实践体系——虽然这套逻辑大多数时候并不适合普通人也不适合大面积推广。和西方人想法大相径庭的是，中国圣贤们对征服大片土地毫无兴趣，他们不认为完美的下水道修剪精致的花园或是抗抑郁药可以对人生有巨大的帮助，他们也不认为开着船去寻找黄金国度是通往快乐之途，更不觉得经商是高尚的行为——他们觉得那会滋生人类的贪欲和罪恶。他们认为只有了解实相才能离苦得乐，所以他们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改造人心和自心上面。虽然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他们做的并不算非常成功。（你当然可以苛责他们为何没让整个社会都成为君子，但显然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你并不能因此谴责他们，因为无论改造人心还是改造自心，都是世间最艰难的工程。我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这个世界不存在比引导一个无明众生去了解实相还要困难的事。
前面我们说过，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修行文化，它是一种旨在通过内心修持而达到解脱的文化。这种文化并不适合大面积普及。即遍是儒家这种被视为基础的传统文化，当它被普及到整个社会的时候，也会引发大面积的虚伪。因为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提供了目标而缺乏途径，当你只有目标而没有达成目标所需的指导和方法，你就会虚伪。在儒家传统社会里，社会对每个人都有具体的要求和期待。每个人都被要求要如何如何，但是却很少有人真正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怎么样才能做到这种要求——这就等于要求普通人具有证悟者的境界却不给任何方法工具一样。——当你被告知你应该如何如何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如何如何的时候，恐怕你就只剩下假装这一条路了。所以，虚伪就成了大多数人唯一的选择。
在近现代知识分子看来，传统文化完全是忽悠且毫无用处，因为传统文化既没做出电子计算机也没有发明汤普森冲锋枪，它只是提出一整套在他们看来毫无用处的道德规范。在他们看来，这套道德规范也并没有让大家都变得更好，反而让大家都变成了伪君子，让每个人都学会了撒谎和假装。所以，在他们看来，儒家学说完全就是骗人的东西，是限制人天性自由的一整套枷锁，是完全违背人性的。
假如我不是一个修行人，假如我不知道儒家一整套体系和修行的关系，假如我接受过系统性的现代科班教育，我大概也会同意他们的想法，大概也会认为传统文化毫无价值。
从儒家在东方社会的实践结果来看，我认为，对于普通人，假如不能提供完整有层次的教法，还不如让他们去构建完善自己的世俗生活。有一天，当他们发现世俗生活并不能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当他们厌倦了世俗生活，再开始精神上的探索也为时不晚。我认为这样会比较好。而不应该像儒家那样借助权力把教法捆绑到每个人的生活里。告诉每个人，你应该如何如何，你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怎么做。但是却不提供成为那样的人相应的逻辑体系和具体步骤。这让他们的要求显的极不合理。但是由于权力的介入，大众没有选择只能接受。但是他们并不清楚这么做的逻辑和好处。他们只是被要求这么做，但却无法做到，所以他们只能假装自己是这样的人，结果就造成大面积的虚伪。（孔子之后的儒家学者们并不清楚孔子所展示的是他的修行成果修行境界，那些境界绝非普通人熟读论语就能触及。你不能要求别人读读孔子的教言就达到孔子几十年修行的境界，尤其是在你什么都没提供只提供了一个目标的时候。）
看上去我好像是在指责儒家没有为他们的理论提供全面的服务，但实际上我非常清楚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为每个人提供具体全面的教育。——也完全没有人能做到。
你可能不知道需要多大的智慧才能把教法讲的让每个人都能听懂，不知道具有什么样证悟的人才能因材施教。这样的人即便是在佛教里也是凤毛麟角。所以指望那些死读书的儒生去做这些实在是强人所难。在中国社会漫长的历史上，一直都缺乏这种能够把传统文化和现实的情境联系起来的人，这需要高度的证悟和善巧。所以，即便是儒家希望，也完全不可能做到。即便是在佛教里，大多数修行者也是既得不到适合自己的教法也得不到充分的解释。大多数时候，他们只能按照自己的境界去理解老师的话，这给了魔鬼巨大的操作空间，让它们可以把他们所听到的一切都扭曲。
我们刚才已经说了，中国圣贤们对建立完善世俗社会毫无兴趣，中国传统文化并不意图建立完善世俗社会。而那些致力于建立完善世俗社会的体系，他们都活在一种假设里：他们在假设我们只有这一世；假设我们得到的越多就越快乐；假设假如我们建立起完美的世俗社会，我们就会快乐；假设如果监督到位的话，罪恶就会知难而退；假设假如把所有的法律完善我们的痛苦就会减少或是消失；假设假如能制造出一种能治疗各种疾病的药物我们就不再会受疾病的折磨。就这几年美国社会所发生的巨变来看，他们的这些假设正在一一崩溃。西方人的这一整套假设在中国圣贤看来都极为幼稚。中国圣贤们并不认同他们的这种想法。所以他们没有努力研制艾滋病药物，没有尝试制造人工智能，没有试图和外星人取得联系，也没有设计围堵人类贪婪的制度。他们只是教导我们完善自己的方法，从观察自身的问题开始，慢慢了解痛苦的根源，了解痛苦的构成，了解哪些行为语言会造成痛苦，那些观念会造成痛苦，然后慢慢修正以往的观念，慢慢抵达解脱之境。
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他的大部分修行都是发生在内里，也就是说，真正的修行是发生在内心的风暴，外人几乎完全无法从外表看出一个修行人内心的改变。你能看到的大概只是这个人什么都没做，只是每天坐在那儿，或是念一些没用的咒语。所以，大众几乎无从得知他的修行成果。大众不知道他得到了什么，体验了什么，感受了什么。那些印度恒河边的苦修者，那些喜马拉雅山上的闭关者，在现代文明的奴役者看来，他们做的是完全无意义的事，他们还可能会被认为是在精巧的偷懒。但是在那些修行者看来，那些西装革履每天准时出现在办公楼里的精英们过的才是无意义的生活：他们马上就要死了，却还在努力积攒那些很快就会不属于他的东西。
和印度文化一样，中国文化也严重超越现代文明的理解范畴。从大众的角度来看，他们几乎看不到任何有用的成果。大部分人无法看到那些真正践行东方传统文化者的成就，毕竟，他们的成就不像埃隆马斯克那样一目了然。即便你和一个证悟者面对面，你也无法体验他的境界，无从得知他所得到的东西，你甚至可能觉得他看上去和你的邻居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对大众而言，传统文化实践者远不如马斯克那般有吸引力。而且在这些宣称自己是修行者的人中可能还掺杂着大量的冒充者。不要幻想大众能区分冒充者和真正的修行者之间的差异，他们只会把他们归为一类。
对大众而言，验证传统文化的效力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因为很少有人能长期去做一件看不到明显结果的事。也因为大多数人并不能得到正确的指导。譬如，中国传统文化里说舍即是得，还说吃亏即是福，但大多数普通人既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舍，也不知道怎么舍，更没有足够的耐心做下去。对大众而言，他们没有正确的指导，也缺乏对这一理论的完整正确理解，他们所做的就像是往河里扔下一罐鱼食然后坐等鱼自己成群跃到自己脚边一样。所以，他们很难看到结果，当他们看不到结果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这一切就完全是骗人的。相对西方文明所建立的高效立竿见影可验证的体系，他们理所当然会觉得这才是高一等的文明。
以前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中国传统文化几乎都是和人类的正常欲望相违的，在对待贪嗔痴方面，他们都不约而同展现出了严厉的反对态度。这被很多现代人视为传统文化的另一大罪状。而西方文化对此则很宽容，所以他认为这种文化才是符合人性的。西方文化对此宽容是因为西方文化立足于你是一个人，所以你会有人应该有的各种欲望和要求，满足这些欲望在现代西方文化里并不被视为罪过。他们认为这会带来快乐。我认为这只会带来灾难。我见过很多不约束自己欲望的人，他们给自己和他人都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东方圣贤们认为欲望是无止境的，如果你开了这个口子，你就无法止住它，最后只能毁灭自己。在西方文化盛行的今天，我看到有些主播一天所聚敛的财富相当于别人几十年的收入——他们觉得这是好事。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觉得一天之内花光所有的钱是好事。
而东方传统文化，我们刚才已经说了——它是一种修行文化。这种文化立足于没有一个真实的“自我”存在，立足于“满足欲望不会让你快乐”，（欲望只会激发更多的欲望，从而诱发更多的罪恶和混乱。）立足于相对实相和究竟实相。东方传统文化立足于这些，所以他看上去一点也不人性。儒家尝试把我们的欲望压缩到某个范畴，是为了之后更高层次的修行做准备。但是由于大部分人完全不了解这一体系，也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所以，他们只是很违心的活在这样的社会里，被要求遵守各种标准。就像是你要求一大堆普通人去做一些违背他们性格的事情，却不告诉他们这么做的道理和好处，不难想象最终会发生什么——这是很多悲剧的肇因。我一直都认为，印度的种姓制度和儒家制度，他们都是很好的东西——假如他们被正确使用的话。但是很遗憾，他们没有被正确运用。他们被粗暴滥用于整个社会，这造成了相当多的问题。但是就技术层面上而言，它们也很难被正确运用。一方面是因为缺少能够正确运用这些的人，另一方面是因为魔鬼在不遗余力破坏它的实施。（就像是有些宗教把女人的脸遮起来的初衷是为了斩断引发欲望的因缘，但是这种方法同样也因为被运用的很愚蠢而招致谴责。魔鬼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破坏的机会）当大众不知道儒家（或是印度种姓）这些对大众要求的意义而又被要求必须执行的时候，时间长了，各种问题都会产生，各种问题都会浮出水面，当这些问题出现时，人们很难不把这些问题和这种文化联系起来，它就不得不面临来自各方的指责。因为长期生活在这种社会里的人只能看到它的坏处而完全看不到好处。
假如我们的存在是真实的，假如我们占有的越多越快乐，假如我们真的能通过战胜他人而获致快乐，那么西方文化就是正确的。他们依此而设计的一整套通往幸福之途就是正确的。但是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你只要稍微了解一点量子力学，就知道我们存在的方式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
所以，东方文化是立足于“无我”的修行文化体系，他并不适合普罗大众（也许未来到了某个文明程度会适合）。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多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角度，都是针对不同层次人的方法。儒家道家佛教，他们有的提供了观念，有的则提供了观念和方法。这些观念方法也分为很多层次和角度，但很不幸，现在这些不同层次的方法被不懂的人搅在一起，被大众理解的混乱不堪，这同样造成了各种问题。
中国传统圣贤无心建立完善的世俗社会，他们不想建立养老院，不想移民火星，也对做出完美的寿司和医疗保障体系缺乏兴趣。相对于这些，他们更愿意去观察自心，相对于西方文化里的压倒他人战胜他人，他更愿意战胜自己，更愿意和自己的贪嗔痴慢疑战斗。他们以这种方式抵达快乐。但是从外行的角度来说，他几乎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那里，还要你给他送饭。他成就之后也没有变出一个电饭煲，所以，看上去相当无用。
灵山居士写于2023年12月18日。首发于2023年12月21日。
本文于2023年12月21日首发于灵山居士微博及其他平台。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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